红火喜庆的中国年,满满的都是仪式感。而节庆的最高潮,就在于除夕夜与大年初一的交界点——这正是除旧迎新的交接点,“一夜连双岁,五更分二年”。这时的欢乐年俗,我们大都是团圆饭、看春晚、云拜年、贴春联……
而古人的喜乐年俗又有哪些呢?
宋代晁补之《失调名》词曰:
残腊初雪霁,梅白飘香蕊。依前又还是,迎春时候。大家都备,宠马门神,酒酌酴酥,桃符尽书吉利。
五更催驱傩,爆竹起。虚耗都教退。交年换新岁,长保身荣贵。愿与儿孙、尽老今生,神寿遐昌,年年共同守岁。
这首词较为集中地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年俗活动,有贴“门神”、喝“屠苏(酴酥)”酒、换新“桃符”、“驱傩”仪式、放“爆竹”、照“虚耗”以及“守岁”、祝寿等等,还点明了“依前”“又”“迎春”的幸福期待与憧憬,热热闹闹,欢欢喜喜,令人神往。
对照一下,宋末吴自牧《梦粱录》第六卷“除夜”条载曰:
十二月尽,俗云“月穷岁尽之日”,谓之“除夜”。士庶家不论大小家,俱洒扫门闾,去尘秽,净庭户,换门神,挂钟馗,钉桃符,贴春牌,祭祀祖宗。
这里的记载,比晁补之词里,多了“祭祀祖宗”的活动。
“慎终追远”,春节祭祖向来为人们所重视。现在,有的地方,人们会聚族而在宗族祠堂或“家庙”祭祖,也有的是提前到墓地上坟祭祖,烧纸钱、烧香、上供、叩拜。而春节祭祖的极致典型代表,当属现今山东省中部、南部乡村仍保留的“请家堂”——其实质是请列祖列宗回家来,“接老祖宗回家过年”——当然是仪式性的。一般是在除夕傍晚团圆饭前“请家堂”到家里,悬挂写有祖宗名讳的“家堂轴子”,摆好贡品,之后是春节期间的持续拜祭,最后是大年初二傍晚团圆饭后“送家堂”,恭送列祖列宗回归神位,回到安息之所。
而关于守岁,由于统治者的倡导,唐代时就已经形成完备礼制。唐代杜审言《守岁侍宴应制》诗云:“季冬除夜接新年,帝子王孙捧御筵。宫阙星河低拂树,殿廷灯烛上熏天。弹弦奏节梅风入,对局探钩柏酒传。欲向正元歌万寿,暂留欢赏寄春前。”杜审言是诗圣杜甫的祖父,于唐高宗咸亨元年(公元670年)考中进士。他的这首侍宴应制诗,推测应写于唐中宗或武则天称帝时代,诗里的“弹弦奏节”表明宫里的除夕欢宴有音乐歌舞助兴,万方奏乐;而“对局探钩”是说有各种酒宴行令、游戏等。而诗歌的尾联说明,正元日,也就是“元日”,正月初一,要向皇帝祝贺“万寿无疆”,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,这是重要的皇家典礼。
杜审言的诗里,很凡尔赛地说他喝到的皇家宴会美酒是“柏酒”,这与后世因王安石“春风送暖入屠苏”而为人们所熟知的“屠苏酒”是不同的。而所谓“柏酒”,就是用柏树叶所浸过的酒。其实,“柏酒”“柏叶酒”远比“屠苏酒”名气更大。
远在汉代,应劭的《汉官仪》便有记载说:“正旦,饮柏叶酒,上寿。”柏树非常长寿,树龄可达千年以上;且柏叶长青,经冬不凋;故而古人认为柏树具有灵性,柏叶浸酒可避邪长寿。晋代周处《风土记》也曾明确记载说:“元旦,进柏叶酒。”南北朝时南朝梁代庾肩吾《岁尽应令诗》有“聊开柏叶酒”的诗句。唐代李乂《元日恩赐柏叶应制》诗云:“劲节临冬劲,芳心待岁芳。能令人益寿,非止麝含香。”显然,诗题中的“柏叶”就是指柏叶酒。诗歌先具体写柏树的坚贞与节操,暗喻自己对于圣上的忠诚,再歌颂柏叶酒的珍贵,比麝香还香,比麝香还更加让人延年益寿,极力表达对于皇帝恩宠的感恩戴德。
而与杜审言同一时代但稍晚一些的沈佺期也留有一首《守岁应制》诗,看来他也是喝到了皇家用“神药”“调制”的“岁酒”。沈佺期《守岁应制》诗云:
南渡轻冰解渭桥,东方树色起招摇。
天子迎春取今夜,王公献寿用明朝。
殿上灯人争烈火,宫中侲子乱驱妖。
宜将岁酒调神药,圣祚千春万国朝。
值得注意的是,沈佺期诗里有“宫中侲子(zhèn zǐ)乱驱妖”一句,这是描述“卒岁大傩”的仪式。诗句中的“侲子”,专指驱疫逐鬼仪式上的童子。东汉张衡《二京赋》有曰:“尔乃卒岁大傩,殴除群厉……侲子万童……逐赤疫于四裔。”从沈佺期《守岁应制》可以知道,唐朝皇宫延续汉家仪轨,仍要进行岁末“大傩”“驱妖”。
宋代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第十卷“除夕”条记载宋朝皇家“大傩仪”说:
至除日,禁中呈大傩仪。并用皇城亲事官、诸班直戴假面,绣书色衣,执金枪、龙旗。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,贯金副金鍜铜甲,装将军。用镇殿将军二人,亦介胄,装门神。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,装判官。又装钟馗、小妹,土地、灶神之类,共千余人,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转龙弯,谓之“埋祟”而罢。
其实,历朝历代,皇家的“卒岁大傩”都是很郑重、很隆重的。而孟元老记载的这一文献表明,宋朝时,皇家岁末的这个驱疫厉、避邪崇的“大傩”仪式,居然要动用上千人,而且要装扮成将军、门神、判官、土地、灶神等种种角色,还会演绎钟馗及其小妹的“钟馗嫁妹”故事。后来,皇家“大傩”仪式渐渐流布民间,渐渐流变成人们喜闻乐见的“傩戏”。现在,皇家“大傩”仪式业已断绝,但“傩戏”依然袅袅传唱。其中,贵州荔波布依族傩戏于2019年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而“爆竹”也是古人用以驱厉避邪的。南朝梁代宗懔《荆楚岁时记》载曰:“正月一日……鸡鸣而起,先于庭前爆竹,以避山臊恶鬼。”提到爆竹,大家最熟知的诗句当然是王安石《元日》诗中的“爆竹声中一岁除”了。但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,王安石诗中所说的“爆竹”,应该是真的原生态的“爆竹”,不会是爆仗、炮仗、鞭炮等等。
唐代的爆竹,是直接燃烧竹竿,让竹节在燃烧中爆破发响,也称为“爆竿”。唐代诗人来鹄《早春》诗即是明证,其诗有云:“新历才将半纸开,小庭犹聚爆竿灰。”
宋代诗词所写爆竹,也均是原生态的,一律未有黑火药的加持。直至南宋,范成大还写有这样一首《爆竹行》:
岁朝爆竹传自昔,吴侬政用前五日。
食残豆粥扫罢尘,截筒五尺煨以薪;
节间汗流火力透,健仆取将仍疾走;
儿童却立避其锋,当阶击地雷霆吼。
一声两声百鬼惊,三声四声鬼巢倾;
十声百声神道宁,八方上下皆和平。
却拾焦头叠床底,犹有余威可驱疠;
屏除药裹添酒杯,昼日嬉游夜浓睡。
看清楚了吗?是用真的竹节,在火里烤呀烤烤呀烤,让竹节都流出“汗青”来,让竹节中的空气受热膨胀到极点;然后健壮的仆人立马取出,在台阶上摔击让竹节爆裂震响——真爆竹啊。而这样的爆竹,爆响之后,还可以收集起来叠放在“床底”,以“余威”“驱疠”,真天然,不浪费哦。
诗人们向来敏锐,除旧迎新时刻,往往更加感时伤物、慨叹身世际遇,抒怀吟咏,写下动情的守岁诗词。唐代白居易《客中守岁》有云:“畏老偏惊节,防愁预恶春。故园今夜里,应念未归人。”题目中的“客中”表明,诗写于游宦在外时,不能与家人团聚,白居易这也是留岗过春节了。诗歌的后两句从家人挂念自己的视角着想,把浓浓亲情淡淡道出,反而更加真切感人!
诗圣杜甫《杜位宅守岁》诗云:“守岁阿戎家,椒盘已颂花。盍簪喧枥马,列炬散林鸦。四十明朝过,飞腾暮景斜。谁能更拘束?烂醉是生涯。”这是杜甫在从弟杜位宅守岁所写诗篇。而杜位是当朝宰相李林甫的女婿,可谓炙手可热。诗的前两联写杜位宅之除夕欢宴豪奢无比,香烛高照,车马盈门,通宵达旦。后两联则直抒胸臆,感愤横放,愿以烂醉自遣,冷眼视趋炎附势者为无物,杜甫之狂放自适尽现,有一吐为快的酣畅淋漓。
苏轼给我们留下《馈岁》《别岁》《守岁》的组诗三首,诗写了他老家蜀地的重要年俗。这是苏轼在嘉祐七年(公元1062年)岁末写的组诗,以寄给弟弟苏辙,苏辙均“次韵”写了和诗。当时苏轼以“将仕郎大理寺评事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”任职凤翔(今陕西凤翔),不能与家人团聚。苏轼为组诗所写的自注说:“岁晚相与馈问,为‘馈岁’;酒食相邀,呼为‘别岁’;至除夜,达旦不眠,为‘守岁’。蜀之风俗如是。余官于岐下,岁暮思归而不可得,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。”
其中,苏轼《守岁》诗曰:
欲知垂尽岁,有似赴壑蛇。
修鳞半已没,去意谁能遮?
况欲系其尾,虽勤知奈何!
儿童强不睡,相守夜欢哗。
晨鸡且勿唱,更鼓畏添挝。
坐久灯烬落,起看北斗斜。
明年岂无年?心事恐蹉跎。
努力尽今夕,少年犹可夸。
诗歌的大意是,所要辞别的年岁,有如游下幽壑的长蛇。长蛇的一半已经不见了,其离去谁能拦遮!想系住它的尾巴,即便勤勉也明知无可奈何。儿童努力挣扎着不睡觉,夜间笑语喧哗与家人欢快相守。那大公鸡啊,请先不要啼叫着迎来黎明,那一声声的更鼓啊,也不要急着再敲。但夜坐长久,灯花点点坠落,起身出门,看那北斗星也已经横斜。明年难道再没有年节了吗?怕只怕依然不能心想事成。努力爱惜这一个夜晚吧,唯有少年人意气还可以自夸,让我们共惜年华,从今日始,不要让志向抱负付诸东流。